因为接连数日的行军,以及数场大战而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完颜阿骨打站在沐水边上,看着那座战火已经逐渐平息的城池,脸上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一步慢,步步慢,他还在被辽国的溃兵堵得满地乱窜,而这边魏国已经把上京都打下来了。
这么一看好像从狼头山后自己就没做过什么像样的正确的决定...但凡做了另外的选择,那么很有可能现在在城里布防的就不是魏军而是自己的大军了。
当然,对于完颜阿骨打来说,比起懊悔之类的情绪,他现在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该怎么和王爷解释?
这个想法看起来似乎有些可笑和无稽,毕竟他是金国的国主,理论上说应该和魏国的皇帝平起平坐,双发出兵打的也是协同名义,只要不刀兵相向,金国想他娘的干什么就干什么--然而这种想法只能存在于其他人的心中,完颜阿骨打自己是明白的,在那位靖王面前,他不是什么一国之主。
他只是一条曾经被赐予一切的狗一条因为足够凶狠、足够有用,才被允许戴上王冠的狗,所谓的国仇家恨,不过是他用来遮掩野心的遮羞布...
有些事骗骗别人还信,骗自己是怎么也骗不过去的,口头上对辽国的仇恨喊得震天响,然而完颜阿骨打清楚自己从来都只是想成为一个上位者--像王爷那样真正执掌生杀、俯瞰众生的上位者。
由此而衍生出的一些卑劣又可笑的想法也就不那么难理解了。
向往,贪婪,而又畏惧,有机会时志得意满地想要尝试,失败后面对可能到来的雷霆之怒又惶恐不安,这世上最讽刺的事莫过于以为窥见了摆脱那抹萦绕心头数年阴影区搏一把的契机,到头来却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那般可笑。
沐水浑浊的水流裹挟着焦黑的木屑和不知名的碎布,拍打着完颜阿骨打沾满泥泞的战靴,他望着对岸那座在夕阳余烬中沉默的巨城--上京,城头飘扬的黑色魏字王旗刺得他眼仁发疼,城墙上修补的痕迹、尚未散尽的缕缕黑烟,无不昭示着数日前那场惊天动地的陷落。
而他,金国的国主,本该是这场盛宴的分享者,此刻却像条丧家之犬,带着一身狼狈和一支同样疲惫不堪、被辽国溃兵反复撕咬迟滞的军队,站在了胜利的门槛之外。
狼头山后的优柔寡断,对辽国残军威胁的低估,对魏军推进速度的误判,不敢抛下后军一往无前奔赴上京的畏惧...每一个错误的选择,都像一根无形的鞭子,将他抽离那个金光闪闪、唾手可得的中心。
他本该在那里,在那座象征着草原至高权力的宫殿里,分享这世间原本独属于那位靖王的光彩,与他...分庭抗礼?甚至于,真正打通辽阳与草原之间的通道,在拥有了辽东这个基本盘的同时,可以趁着魏军立足未稳瓜分偌大辽境,真正意义上地继承辽国的遗产,成为魏国的又一个悬顶之锥?
到时候金国就不再是龟缩于辽东的小国了,而是一个能篡逆辽国,与魏国再度争霸天下的庞然巨物...
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大王...”一名心腹猛安策马靠近,目光投向那座城池时,声音也带着些迟疑与不安,“魏军放行了,还承诺送出粮草,只是不许我军入城休整,而且只准您孤身入城觐见。”
完颜阿骨打肌肉虬结的手臂猛地绷紧,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毕露,但片刻后又缓缓松开,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脸色,没有露出一丝怨恨、愤怒,哪怕一股暴戾的血气直冲头顶,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要下令全军强攻这该死的、刚刚易主的城池。
然而,目光扫过身后同样疲惫、眼中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恐惧的将士,那股血气又迅速冷却下去--强攻?拿什么攻?城内是挟大胜之威、兵甲精良的数万魏军!自己这点残兵,连辽国溃兵都啃不动,如何啃得动魏国的铁壁?错过了先入上京的机会,就注定了金国没有翻脸的底气,注定了金国只能吃魏国丢出来的残羹剩饭,而更要命的是,就算是这残羹剩饭,也需要他这位金国的国主亲自去谈。
和那位自己既向往又畏惧的王爷谈。
完颜阿骨打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河水腥气和远方飘来的焦糊味,灌入肺腑,心头的挣扎、懊悔、愤怒最终沉淀为脸上近乎麻木的平静。
“知道了,”他说,“你等在此等候,好生安抚大军,不得过沐水,要小心辽军残部袭击,再用最快的速度传讯会辽阳,还记得咱们从高丽抢回来那些没安置下去的贱民么?把他们放到辽阳外的辽境,能占多少...是多少。”
说完这番话,他再无多余的言语,迈开脚步踏上了横跨沐水的浮桥,木头在他沉重的步伐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滚烫的炭火上,桥对岸,一队魏军锐卒身着黑甲,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冰冷地注视着这个迟来的“盟友”。
巧了,领头的还是熟人。
成功活过了魏军攻城,并且还在这个过程中立下大功的清明此刻已经不用再做隐姓埋名的谍子,而是恢复了锦衣卫这个军事衙门里谍子该有的军旅作风,见到过河孤身而来的完颜阿骨打,他挑了挑眉头,主动开口道:
“王爷很不高兴。”
“我知道,”完颜阿骨打神情未变,“我会向王爷当面请罪。”
“知道有过错就好,但究竟是真的认错,还是只是嘴上说说?”
“你不至于要在我的大军面前奚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