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八章 远行

大魏风华 东有扶苏 3593 字 4天前

赵吉愣住了,他看着叔父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试探或逼迫,只有真诚的询问和一种...仿佛也在等待某种解脱的疲惫,他忽然明白了许多。

明白了为什么叔父身上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孤峭和沉重,他从不贪恋权力,而是深知这份责任如山岳般沉重,足以压垮任何人--他害怕!害怕被永远禁锢在那把冰冷的龙椅上,失去行走山河、呼吸自由的权利!

赵吉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几年来的点点滴滴,和民夫营的日日夜夜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草料的气息,马匹温热的鼻息,沉重的草叉,冰凉的井水,士卒们粗粝却真诚的笑脸,辽民眼中劫后余生的希冀...还有那踏实的疲惫,安稳的睡眠,以及...那份发自内心的平静与自由。

那个位置?那个金碧辉煌却令人窒息的牢笼?那个需要他永远挺直腰板、戴上沉重面具的地方?那个让他夜不能寐、充满无边恐惧的宿命?

不!

赵吉说:“叔父,吉儿不想。”

“叔父,吉儿愿意禅让,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那些将士,追随您浴血拼杀,不是为了给一个懵懂稚子守江山;新归附的辽地官吏勋贵,需要一个能压得住阵脚、镇得住四方的新主;江南的船坞,河北的造作司,那些等着远航的船,等着轰鸣的机器...它们都需要一个能扫清一切障碍、号令四海的帝王来推动!吉儿不是合适的人,只有叔父您...”

这些话,他说得异常平静,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不是被逼迫,不是无奈,而是发自内心的认可与交付,他不再是那个蜷缩在龙椅上、被无边恐惧笼罩的孩童,他看清了自己的位置,也看清了叔父肩上那份无人能替的重任。

顾怀看着他挺直的脊背和清澈坦然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有欣慰,有释然,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楚,他沉默许久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无声中接过了这种沉重的宿命。

早就做好觉悟了,不是么?

“那么,禅让之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

顾怀注视着赵吉的眼睛,语气郑重:“按礼法,前朝逊帝,或封王爵,赐府邸,荣养一生,这是惯例,叔父可以给你选一处富庶安逸的封地,保你一世富贵清闲,无人敢扰。”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坦诚,“但是,吉儿,叔父不希望你那样活着。”

“被圈禁在锦绣牢笼里,看似尊荣,实则如同笼中之鸟,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一言一行,都被史官记着,不能结交外臣,不能过问政事,甚至连想去市井间走一走,都要层层报备,战战兢兢,那不是生活,那是漫长而无望的囚禁,是消磨志气的折磨,”顾怀的语气很平静,“叔父既然给了你选择的权力,不是为了让你再回到另一个更华丽的囚笼里去,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由你自己来选。”

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上心头,赵吉看着叔父眼中那毫不作伪的关切和期待,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某个念头,终于破土而出。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顾怀,仿佛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投向了无垠的夜空,投向了浩瀚的海洋,投向了叔父曾经在舆图上指给他看的那片遥远的、模糊的轮廓。

“叔父,”赵吉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憧憬和坚定,眼睛亮得惊人,“您还记得...您跟我提过的‘美洲’吗?”

顾怀微微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惊喜的光芒。

“您说,那是在大海的另一边,一片比我们整个中原还要广袤富饶的土地。您说,下南洋的船队,终有一天会穿过风暴,到达天边。您说,江南的丝绸,会像流水一样流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赵吉的语速快了起来,带着少年人的热切,“叔父,我不想待在封地里,我不想被那些规矩和目光困住一生!”

他站起身:“我想去看看!我想去看看您说的那个‘更大的天下’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想跟着船队,去看看大海的尽头,看看那个叫‘美洲’的地方!我想亲眼看看,江南的丝织盛世,最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少年的胸膛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脸上因为憧憬和期待而焕发着夺目的光彩,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在皇位上战战兢兢的年幼天子,而只是一个渴望行万里路的少年郎。

顾怀静静地听着,看着赵吉的模样,许久之后,温和地笑了。

“叔父会为你准备好一切,”他说,“禅让之后,就取个化名吧,我会安排最好的海船,最有经验的船长和水手,最详尽的航海图,还有...足以让你在任何地方安身立命、保护自己的力量,这不是去流放,不是去避难,而是一场远行,我很期待你最终会走到什么地方,也许有一天,你能带着数不清的故事回来看望叔父。”

风拂过安静的宫城,殿外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注视着窗内交谈的两个人,少年郎兴高采烈地比划着什么,他的长辈认真地听着,不时给出一些意见,那些注定不会被记载在史书上的对话,过了今夜,大概就会永远地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带着挣脱枷锁、奔向自由笑容的少年郎恭敬地起身,行礼,退出宫殿,而在他身后,只留下了深沉安静的殿堂,以及孤零零坐在宽大椅子上的顾怀。

最后,化作幽幽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