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清醒与沉重:“陛下也好,卢氏也罢,或者其他盘踞朝堂的那几个庞然大物般的世家……现在的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尘埃,不过蝼蚁。连棋子都未必算得上。想得太多,徒乱心神。眼下,唯有走一步,看一步。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嗯!” 林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沉重的思绪都压下去。她重新扬起语调,尽管那笑意里还残留着一丝勉强,却努力显得轻松明快:“路是人走出来的!陈先生说得对!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咱不想那么远!” 她故意用他“先生”的身份打趣,试图驱散阴霾。
“阿暖,” 陈行宁的声音放柔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你随我去汴州备考,越州那边……云先生、一丰他们,还有酒楼生意,会不会有影响?耽搁了你的事。” 他闭着眼,却仿佛能“看”到她为那些事业付出的心血。
“影响自然有,” 林暖坦率承认,手上冲洗的动作却恢复了利落,“不过你不用担心。祝大人和义父都在越州照应着,云先生更是坐镇大局,阿爹和三叔他们也在,小堂他们都在成长,酒楼现在已经上了正轨,夏收也顺利过了,账目也清楚。一丰那小子机灵得很,跑商的路子也熟了,他答应会定期往来南北,给我带消息,顺便也看看有没有南北能通的新货。咱们人虽在汴州,那边的根,一时半会儿断不了。”
“嗯。” 陈行宁应了一声,思绪似乎被林暖话里的“南北”勾起了另一个疑问,带着书生特有的探究,“江南土氏族……他们为何如此顽固,死活不愿意打开南北正常通商的路子呢?互通有无,于国于民都是大利。他们守着金山银山,难道不想赚北地的钱帛?”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在书院翻阅典籍时也找不到清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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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暖手上的动作慢了一瞬,眉头又习惯性地蹙起,她一边仔细冲洗着陈行宁发尾的最后一点泡沫,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观察和来自后世的模糊认知:“我觉得……他们图谋的,恐怕不只是钱帛。他们想要的,是整个江南!现在的康朝,不过是明面上统一了江山罢了。你想想,当年陛下挥师南下,那些江南的土皇帝们……抵抗得很激烈吗?没有!
他们几乎是没怎么伤筋动骨就‘降’了。他们的大势,他们的根基,他们的私兵,他们的田亩人口,几乎都完好无损地保留了下来!我去过广陵、临安那几个大城,看得清楚。税赋、徭役、甚至律法,地方上的豪强说了算!
他们就是在有意无意地弱化朝廷的存在感和影响力!”
她的声音带着洞察的冷意,“这种情况下,南北通商越少越好!商路一开,人员往来就频繁,朝廷的耳目、影响力就会顺着商路渗透进来。而且,江南的真实情况,他们想捂住的那些东西,也更容易被北地知晓……你看现在,南来的商客不是没有,但非常少,而且都是小打小闹。因为横渡长江只有官船那几艘破船!运力有限,关卡重重,费用高昂,大的商队根本走不通!这分明就是人为设置的障碍!”
陈行宁静静地听着,林暖的分析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之前未曾深想的角落。
“我在书院翻到过一本前朝的残破游记手札,”他接口道,声音低沉,“里面提到,前朝极盛之时,南北是有数座横跨天堑的大桥相连的!商旅如织,络绎不绝。可惜后经战乱天灾,那些大桥或被焚毁,或被洪水冲垮,至今不得重建。
朝廷不是没想过重修,但派去江南勘探选址、招募工匠的官员和工匠,几乎……都如泥牛入海,没见几个回来的。江南当地的官员,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暗中阻挠。朝廷几番尝试,耗费巨大却徒劳无功,又鞭长莫及,最后……也只能无奈放弃了。如今南北之间,只剩下官船这唯一一条勉强通行的路。”
“唉……” 林暖长长地叹了口气,舀起最后一瓢清水,将陈行宁的头发彻底冲洗干净。清澈的水流带走所有污浊,却带不走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无力感。
“皇帝陛下……坐在那个位置上,看着锦绣江山,内里却处处掣肘,也是真不容易啊!江南是乱,北方也不安稳。不过,” 她甩了甩水勺上的水珠,语气带着一种历经两世后近乎本能的韧性,“再难,对咱来说日子过好最要紧。急不得,只能慢慢来,慢慢磨。”
她拿起一旁备好的干净布巾,轻轻包裹住陈行宁湿漉漉的头发,动作温柔而利落,仿佛要将刚才谈论的所有沉重与纷争都隔绝在外。
“知远,” 她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快地说道“好了。”
廊下的阳光似乎重新变得温暖起来,无患子的清香在湿润的空气中静静弥漫。洗去尘埃,也仿佛暂时洗去了那些远在庙堂、深如渊海的忧虑。
未来之路,如同这湿发,尚在滴水,前路未明,不过总归会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