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水煮豆饭

雪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更低了:“良人,你此行真的没有危险吗?”

朱襄在被子里的拳头握紧,轻松地笑道:“如果是正常情况,肯定没有危险。但路途遥远,我可能生病,可能遇到山崩地裂,可能遇到匪徒……哎哟,别掐我!你掐我,我就去把政儿掐醒!”

雪急道:“你说什么胡话!不准说!”

朱襄揉了揉被雪掐疼的隔壁,安慰道:“我这不是把所有情况都说出来吗?如果没有意外,我肯定能回来。如果遇到意外,就要有劳我的妻将政儿带大了。他是唯一和我有血缘关系之人。如果政儿没了,我就没脸去见阿父阿母了。”

雪心头一疼。她知道良人在开玩笑,但听不得这样的玩笑。

雪无法想象,没有良人,她要怎么活下去。

但雪是这个时代一位很普通的传统女子,她还是朱襄的父母捡回来为朱襄传宗接代的童养媳。平时朱襄总是宠溺着她,愿意听她的话。但当朱襄非常严肃地要求她做什么事的时候,雪不能拒绝。

何况是留下唯一血脉至亲这样的事。

雪的眼泪流了出来。她想说“好”,但说不出口。

在良人还在的时候她很坚强。一想到良人不在了,她就变得懦弱,连心里想一想都不敢。

“睡吧。”朱襄越过呼呼大睡的嬴小政,轻轻抚摸着雪柔顺的秀发。

他悄悄弄出了植物精油,给雪制作了洗发露。所以雪的头发特别柔顺,特别香。朱襄每次抚摸雪的秀发时都非常幸福。

雪像小孩一样,在朱襄的手心上蹭了蹭,哽咽道:“良人一定要回来。”

朱襄:“嗯。”

回来,是肯定能回来。只是回来后……

他知道自己如果出事,与他相依为命的雪一定想随他而去。

所以他才让雪和政儿朝夕相处,让雪对政儿生出母子亲情。为了养育政儿,雪就算再难过也一定能活下去。因为他的雪就是这么坚韧的人。

将女子与孩子绑在一起真的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朱襄很愧疚,但他想让雪活下去。

他相信时间一定能冲淡悲伤。一年、两年……十年,雪或许不会忘记他,但也不会再因为他的离去而影响生活。

朱襄轻轻抚摸着雪的头发,和从小到大哄雪睡觉时一样。

雪也像以前那样,虽然心里难过,也很快沉沉睡去。

至于嬴小政,他继续呼呼大睡,对身旁发生了什么事一无所知。

小孩子在感受到安全的时候,睡眠总是极好的,一闭眼一睁眼就是第二天。

嬴小政睁开眼睛之后,翻过身,“啪”地一下,砸在舅父的身上。

朱襄闭着眼睛痛呼:“哎哟我的政儿呢,舅父又怎么惹你生气了?”

“没有惹我生气。”嬴小政在朱襄肚子和胸口上扑腾,就像是一只小胖鱼。

朱襄睁开眼,道:“是不是舍不得舅父出远门?”

嬴小政紧紧搂着朱襄的脖子,差点把朱襄勒断气。

“停停停,你怎么力气这么大?”朱襄赶紧爬起来,把试图谋杀他的外甥从身上扯下来。

雪被吵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愣愣地看着朱襄,眼泪又流了出来。

看见舅母哭了,嬴小政虽然认为舅父肯定能安全归来,心里一点都不悲伤害怕,但也眼睛一眨,跟着舅母一起落泪。

朱襄哄了大的哄小的,哄了小的哄大的,待出门的时候,都差点误了时辰。

在马车旁,蔺贽扶着蔺相如,廉颇正在训斥自己的家丁,荀况和蔡泽各提着一个大盒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抱歉,政儿哭闹得厉害,出门晚了。”朱襄道歉道。

被雪牵着的嬴小政嘴一咧,又嚎了出来。

他不担心舅父,但他还是挣脱了雪的手,扑到朱襄身前,抱着朱襄的双腿不肯松手。

“舅父,别去,别去了好不好!我们就留在家里!”嬴小政突然感到了惊慌。他以为自己不会惊慌,不会在舅父建功立业扬名天下的时候阻拦舅父。但他现在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不行哦。舅父已经承诺了。”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脑袋,将嬴小政交给了雪。

雪拍着嬴小政的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良人,保重。”

朱襄替雪擦干眼泪,道:“嗯,你也保重。”

朱襄深呼吸了一下,正了正衣冠。

虽然朱襄的年龄已经及冠,但庶人不戴冠,冠是士人的标志。

朱襄之前被授予了低等官职的时候,也没有戴冠。

现在他穿上了赵国贵族最喜欢的胡服,戴上了代表士人的头冠,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的背也挺得笔直,向众人作揖告别的姿势十分完美,仿佛是从书中走出来的模范。

“诸位不用相送,我去了。”

朱襄朝众人作揖告别之后,登上了马车。

马车夫扬起马鞭。

“等等!”平原君赵胜和平阳君赵豹匆匆赶来。

朱襄知道赵王不会相送。赵王不来,其他赵国高官也会顾忌赵王,应该不会前来。他没想到,平原君和平阳君居然来了。

赵胜捧出一柄刀华丽的宝剑。

赵豹捧出一块如羊脂的玉玦。

宝剑赠勇士,玉玦赠英雄。

“无论此次出使是否成功,我会尽力保下你的性命。”赵胜承诺。

显然,他也知道赵王试图让朱襄背负自己的过错。

赵胜虽在上党一事上利令智昏,但他确实是一个遵循贵族士子道义精神的人。否则那么多王公贵族都养士,他为何能名列四公子之列?所以他承诺会竭力保护朱襄。

“珍重。”赵豹道。

赵豹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所以他不会像赵胜那样承诺。但他将贴身的玉玦相送,也象征他暗中的决心。

朱襄嘴唇翕动。

他想,平原君和平阳君已经知道是自己主动请求出使长平了。他们二人应该也知道,自己很清楚赵王的小心思,但仍旧选择奔赴长平。所以他们才会如此感动。

但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

朱襄只在乎在长平的几十万赵人,并不在乎赵王和赵国。如果他的计谋得逞,赵国可能不一定会更好。

朱襄看着两位赵国公子屈尊相送,他还是接下了宝剑和玉玦。

“定不负所托。”朱襄承诺道,再次启程。

在朱襄与粮草的长队再次启程时,廉颇拔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剑,敲击着长剑喊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

廉颇唱的是《诗经·小雅·出车》。

《出车》描写的是周宣王时期,将军南仲讨伐玁狁的情形,前半截写的是出征,后半截写的是凯旋。

廉颇以剑为琴,为朱襄唱《出车》送别。在他心中,朱襄此次出使,和率兵打仗没有区别。他希望朱襄也能凯旋。

蔡泽把背上的琴放下。荀况席地而坐,将琴放在腿上,为廉颇奏乐。

蔡泽和蔺贽高声附和廉颇的歌声,平原君和平阳君也在低声相和。

只有蔺相如一边咳嗽,一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目送朱襄离去,眼泪都流出来了,眼睛也一眨不眨。

雪俯下了身子,将哭嚎的嬴小政揽入怀里,哽咽道:“政儿不哭,你舅父很快就会回来,政儿不哭……”

旁边老农悄悄看着这一幕,问身边人:“朱襄公这是要去哪?”

那人道:“秦人可能要杀战俘,朱襄公去长平,把战俘救回来。”

老农不敢置信:“你说的是真的?”

那人道:“当然是真的,城里都传开了……唉,你干什么?”

老农扑通跪在地上,对着远去的马车不断磕头,把额头磕得鲜血淋漓。

朱襄隐约听到了长辈和友人的歌声。他忍耐了许久,终于忍耐不住,将上半身伸出了车窗外。

车已经行驶了很远,后面有很长的运粮队伍,朱襄没看到长辈和友人。他只看到道路两旁不知道何时聚集了许多身形佝偻,衣衫褴褛,瘦骨嶙峋,脸上脏得看不出容貌的人。

这些都是城外的平民。平民有老的有小的,没有一个青壮男性,青壮女性也很少。

战国时人口不多,举国之力的战争很多。后世古代少见女丁服兵役,是因为对女子贞操较为重视。战国不在乎女子贞操,女丁平时不会服兵役,但男丁不足时,女丁上战场。

《尚书》有记载,“采集果实以佐军食,且缝纫之事亦令为之”,后勤几乎都是女丁负责。若是守城战,女丁也会上战场。《墨子》中“墨守成规”这个故事就用了女兵。

除了赵国长平之战中,征发了一些女丁。朱襄押送月余的粮草去长平,赵王短时间内找不到兵卒押送,所以押送粮草的除了廉颇和蔺相如给朱襄的几百家丁私兵,其余全是女丁和不成丁的总角少年。

所以跪在道路两旁送行的人,就只有老人和小孩了。

平民大多是不会《诗经》的。他们不像朱襄的长辈和友人,能用乐声和歌声相送。

他们给朱襄的,只有下跪,只有磕头,只有额头上那混合了泥土和砂石的斑驳血迹。

朱襄猛地将探出车窗的身体收回。他端坐在马车上,双目紧阖。

……

长平。

赵军停止突围,安营扎寨已经半月。

赵军只带了十日的干粮。即使山谷水草丰茂,还能捕鱼抓野物,十几万张嘴,干粮再怎么省着吃,也快吃得差不多了。

今日,赵军出现了第一次骚乱。

有一队赵兵试图淹死自己的马,想假称马意外死亡,好吃马肉,被人揭发。

按照军令,这个赵兵应该被处死。不过现在士气低落,赵括没有处死这个赵兵,只是鞭挞。

但这个赵兵还是死了。他本来就饿得生病了,被打得后背血肉模糊,军中无药,他当晚就发起了高烧,没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或许是兔死狐悲,赵兵终于开始对将领的命令动摇了。

几个老兵卒被推举来向赵括请求,现在没有粮食,应该杀掉部分马匹。

赵括破口大骂:“秦军每隔几日就会来骚扰我军阵地,没有马,骑兵和战车怎么出去?难道用两条腿去穿越秦兵的箭雨吗!”

老兵卒结结巴巴道:“但是人死了,马有什么用?马还和人争粮食,我们能吃的就更少了。”

赵括冷笑:“我军驻扎在河谷,水草丰茂。马只喝水吃草,怎么会和人争粮食!”

听了赵括的话,老兵卒瞠目结舌,居然一时被惊得哑口无言。

他不是无法辩驳,而是没想到将军会说这样的话!

马只喝水吃草,我们没粮食了,也是只喝水吃草啊!无论是马吃的干草还是河谷边长的草,也是我们果腹的食物!

老兵卒想反驳,但他还没能说出话,就被拖了出去,军法处置。

几个老兵卒也挨了一顿鞭挞,也晚上发起了高烧,也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他们去见赵括的时候,没想到自己会挨这一顿会死的揍。

因为他们真的是资历很老的赵兵了,经历了许多场战争,跟过很多将领。所以他们知道,底层兵卒确实很难和将领说上话。但如果他们有足够的理由,将领同意之后,他们也是能给将领进言的。

有些将领会提前申明,不允许进言,违者军令处置,如赵奢麻痹秦军时。这时中低层将领和兵卒要进言,就要做好被杀被罚的准备。

这是军中的潜规则。

赵括并没有提前下令,老兵卒们也认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进言。

但赵括并不愿意遵循军中陋习。

平民拦住贵族的车架时,无论什么原因,都会先挨一顿打——其实平民在贵族车架路过的时候没有低头或者跪下,一旦与探头看外面的贵族平视了,贵族也有权力责打平民。

兵卒越级向将领进言,进的还是这么荒谬的言论,自然不能免罚。

现在赵军被围,粮草将绝,人心惶惶。如果不更加严格地执行军令,军队一定会哗变。赵括故意同意这个老兵卒进言,然后责罚他,以让其他兵卒严格遵守军令。

赵括的兵书读得不少,这一招他没有用错。在绝路时,严苛的命令和绝对的武力镇压,确实能安稳人心。

赵军安营扎寨,秦兵围而不攻,只偶尔骚扰,赵括的压力减轻了不少,又能思路清晰地思考了。

他相信,赵王已经得到了他被围困的消息,肯定已经在征召兵卒,派人前来支援。他只需要坚守住阵地,等待援军前来,就能和援军里应外合,一举攻破秦军的包围。

兵法曰,包围敌人需要有敌人十倍的兵力。秦军兵力和赵军相当,只要有援军,赵括对突围很有信心。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用尽一切手段稳定军心,维护赵军的战力,以待救援。

在杀鸡儆猴后,赵军中果然没有了反对的声音。

赵括重新调整兵营位置,重新分配粮草辎重。

他和将领优先吃饱,鱼和野味也只能他和将领吃;亲兵能吃五分饱,并将兵营中优秀的骏马集中起来,和他的亲兵一同居住在水草最丰茂的地方,以维护战马的战斗力;剩下的粮食才由兵卒分,如果有了战功,就能得到粮食赏赐,还有可能得到赵括和将领吃剩的骨头内脏。

赵括还杀掉了受伤和老弱的骏马,将肉都用盐腌制好,作为他和将领的食物,以及对勇士的奖赏。

他此令一出,军队果然秩序井然,再无人喧哗,兵卒们作战也更勇猛了,每日都有很多人英勇战死。

兵卒英勇战死后,他们的同袍会拼死将他们的尸体抢回来。

赵括初次看到此事时,十分感动。

他的副将忍不住了,道:“他们把尸体抢回来,不是爱护同袍,是为了吃肉!”

赵括愕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兵者,一旦进入绝境,以人肉为军粮很常见。赵括只要自己不吃,就没觉得有问题。

不过他特意又调整了一下军营的布置,把自己和外层普通兵卒隔得更开。他虽然知道把人肉当军粮很常见,但他心善,见不得这个。

在赵括的严令指挥下,赵军恢复了井然有序,再不见有兵卒抱怨。

赵括有了信心,他一定能坚守到赵队支援的时候。

这时,白起放了几个赵人进赵军的营地。

“将军,秦军的增援来了,但赵王一点动静都没有!”赵人痛哭道,“赵王已经把我们放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