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
成都府衙中堂内,张武此刻又是震惊,又是后悔。
震惊有着李唐宗室血脉的李商隐劝进自家节帅称王,后悔自己竟然没加入这其中去。
同样震惊的人里,还有站在他旁边,作为当事人的刘继隆。
拿下大半个三川后,他想过很多人会劝进自己称王,但他没想到竟然是李商隐来劝进。
正因如此,在李商隐话音落下后,刘继隆眉头紧锁:“可是何人逼迫义山进行此举?”
“非也!”李商隐中气十足,他摇头将手中文册呈上。
“以节帅之功,理应进王;即便节帅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麾下考虑。”
刘继隆听后面露不喜,毕竟“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是他长久以来的发展思路。
当今天下,没有几个人敢于自称为王,他如果这么做了,无疑就是出头鸟。
哪怕如今朝廷已经与他全面交锋,但他依旧不想落人口实。
“称王之事,不可再议!”
刘继隆转身往书房走去,李商隐和张武见状急忙跟上。
待刘继隆走回书房坐下,二人站在他桌案前作揖,李商隐先开口道:
“某自然知道节帅在顾忌什么,但如今我军已经控制陇右道、剑南道、山南西道、关内道等多处,仍旧治陇右都护府,虽属规矩,却不实际。”
“且张节帅已经改旗易帜,一军之中,如何能有两个节帅?请您三思!”
张武眼见李商隐说完,也不肯放过这个劝进的机会,立即说道:
“节帅,我军打下成都后,便有不少弟兄在私下议论,但他们不是想劝您称王,而是称帝……”
他话音落下,刘继隆便立即看向他,眼神中蕴含怒意,似乎在警告他,别在这个节骨眼上捣乱。
张武低头回避了他的眼神,却继续低头说道:“末将当时也曾训斥弟兄们,但他们都说……”
“说什么?”刘继隆眼眶四周肌肉微微抽搐,凶气十足。
“他们都说,自南北朝以来,便有‘金刀之谶,劉氏当兴’之说,您就是金刀之谶所说的当兴劉氏!”
张武硬着头皮将此话说了出来,刘继隆却立马反驳道:
“自南齐到此三百八十余年,如果金刀之谶是真的,就不会有太宗的大唐了!”
“节帅!”李商隐猛地起身,与刘继隆四目相对。
刘继隆不忘提醒:“义山,你别忘了,你也是宗室血脉……”
“某没忘!”李商隐眼神倔强,不等刘继隆继续开口,他便说道:
“可某更没有忘记,此前的河西、陇右、朔方、秦州、山南西道、剑南道是何等情况!”
“某知道您心中所想,可若没有您,这些地方哪来的太平景象?!”
“大唐已经老迈,哪怕有再多有识之士扶持也无法阻止其倾覆。”
“倘若大唐倾覆,天下又将重现秦末、汉末、南北朝的乱象,您难道忍心看着天下如此吗?”
“天下不会如此!”刘继隆将其打断,李商隐却句句紧逼:“那就请您拿出姿态来,让某看看清楚。”
“你……”刘继隆眼底闪过怒气,却见李商隐抬手作揖:
“大唐从未有异姓不可封王之规矩,您即便不称嗣王,也该称郡王。”
他单膝下跪,这让刘继隆怒意消散几分,却又听他说道:
“南下前,我已经与陈都督商议好了,由他出兵夺下金州的石泉、汉阴二县。”
“高都督已经将我众人奏表发往朝廷,西境官员尽数奏表您为汉阴郡王!”
“此过在某三人,若是您觉得某三人做的不对,请惩治某三人吧!”
李商隐、高进达、陈靖崇三人先斩后奏,不仅利用刘继隆没有向朝廷发出檄文,从而向朝廷发出奏表来反制刘继隆,还利用朝廷可能知道这件事来逼迫刘继隆称王。
只要朝廷看到奏表,朝野必然震怒,哪怕刘继隆不称王,朝廷也会觉得刘继隆已经称王。
“你们也想步李骥的后尘吗?”
刘继隆眼角抽搐,胸中怒意横生,他最不喜欢看到有人逼自己。
“汉王、您应该知道我们与李将军的不同!”
李商隐低下头去,顺带将称呼改为了汉王。
至于他口中所说的不同,第一在于三人日常中立的行为,第二则是在于三人的年纪。
三人之中,李商隐和高进达都年过五旬,而陈靖崇再过两年也就五十岁了。
对比之下,刘继隆如今不过三十五岁,正直壮年。
即便三人有什么能耐,最多也不过活十几二十年,哪怕眼下有劝进之功,也很难在日后形成太大的势力来对抗刘继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李商隐才会说出三人姓名,而不说其他人的姓名,因为其他人太年轻,亦或者过往立场不行,无法作为代表。
“这么说,你们三人是吃定我了?”
刘继隆质问李商隐,李商隐依旧低着头:“不敢,只是局面如此,我们不能让汉王您自己提出称王之事。”
“若汉王觉得我们三人做得不对,我三人可被贬回乡。”
气氛骤然凝固,李商隐不再言语,刘继隆也沉默下来,张武则是由于年轻,不通政治而不知道该说什么。
半柱香过去,在张武腿都快跪麻的时候,刘继隆的声音宛若天籁作响:“张武……”
“末将在!”张武连忙回应,随后便听到刘继隆继续说道:
“传令,夺去李商隐、高进达、陈靖崇三人除正职外所有散职。”
“这、是!”张武硬着头皮应下,李商隐却松了口气。
只要劝进成功,哪怕正职被剥夺都可以,更何况散职。
无非少了几千石俸禄,但如今正值大战,这些散职散阶很快就会通过战功的方式重新回到他们身上。
夺去散职,无非是自家汉王在向外传递讯息,不喜欢这种方式的劝进罢了。
这种方式不可行,日后便用其他方式的劝进便是。
“起来吧。”
刘继隆没有明说谁,但李商隐还是站了起来,对其作揖:“谢汉王开恩。”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刘继隆脸色恢复平常,指着桌案上的厚厚文册道:
“东西川的事情,某已经为你处理大半,剩下都是你的。”
“此外,田亩丈量及人口登籍造册,甚至伺候的分田事宜,都合该由你紧盯处理。”
“入夏前,我要看到剑南道和山南西道的图籍。”
“两月足以!”李商隐沉稳作揖回答,而刘继隆则是询问道:
“北边发生了何事,现在可以说清楚了?”
见刘继隆询问,李商隐当即禀报道:“朝廷令宗男尚黠戛斯公主,黠戛斯的可汗决定助兵十万,袭扰凉州。”
“张昶都督得知此事,已然快马北上凉州,凉州又有郑处与一万三千五百弟兄驻守,守住城池应该不成问题,但城外的作物……”
“还有吗?”刘继隆眉头微皱,已经升起了北上的念头,但仍旧询问起来。
“郑畋在陇州、泾原整训九万兵马,准备入夏前进攻秦州和萧关。”
“这些消息都是合伊难支带来的,他得知可汗要与我们为敌后,当即率领三千亲族部众南下朔方,前来投奔您。”
“高都督将其与其四十余名亲族安排到了临州,其余三千部众被安置在朔方境内,均分田亩,发放牛羊给他们自食其力。”
李商隐将情报来源讲了个清楚,刘继隆却没想到,只见过他两面的合伊难支,竟然会举族南下投靠自己,还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情报。
他眼神闪烁,随后看向张武,边说边吩咐道:“凉州是我军粮仓之一,绝不可让黠戛斯人捣乱。”
“张武,你传令下去,集结陇右出身的精骑,五日后随我北上临州。”
“是!”张武果断作揖应下,而刘继隆又看向李商隐吩咐道:
“三川的情况,你应该比我还要了解,我希望你能带着三川这数百万百姓,过上如凉州百姓那般的好日子。”
“某定不辱命!”李商隐沉稳作揖,刘继隆见状摆手:“都退下吧。”
“是……”
张武应下,正准备后退,却见李商隐并未离去,但他也没说什么,而是退出了中堂。
“还有其它事情?”刘继隆皱眉看向仍旧站在原地没走的李商隐,李商隐却继续呈出了此前那本文册。
“请汉王阅览……”李商隐沉着说着,刘继隆闻言疑惑。
他此前以为这文册就是劝进的名单,如今就李商隐表情来看,恐怕不是什么名单。
想到这里,他接过了文册,随后将其打开,只见文册首页竟然写上了《汉梁孝王世家谱系》。
“这是什么?”刘继隆皱眉质问李商隐,李商隐却老神在在道:“某与酒刺史派人前往了您的家乡,从您族人手中获取的家谱。”
“某早与那些族人恩断义绝了。”
刘继隆已经猜到了李商隐的心思,果断将这本家谱丢到了地上。
昔年他在家乡被吐蕃番将为难作奴,甚至要卖往逻些城为奴隶时,他那些几家亲戚都劝他老老实实被卖去逻些城,就连他阿娘也被这群人针对谩骂。
若非张议潮起义,张淮深率先攻入囚禁他的军营,他说不定早就死在半路上了。
他不杀那群人便已经不错,这家谱也肯定不是那群人所做,只是李商隐借助他们的名头,弄出来的家谱罢了。
“节帅还是看看吧。”
李商隐捡起家谱,再度递给了刘继隆。
刘继隆无奈接过,压着脾气将其打开翻看。
【孝文帝凡四男:长子曰太子,是为孝景帝;次子武;次子参;次子胜。】
【孝文帝即位二年,以武为代王,以参为太原王,以胜为梁王;后徙代王为淮阳王,以代尽与太原王,号曰代王。】
【参立十七年,孝文后二年卒,谥为孝王;子登嗣立,是为代共王;立二十九年,元光二年卒;子义立,是为代王。】
【元鼎中,汉广关,以常山为阻。徙代王于清河,是为刚王;并前在代凡立四十年薨,子顷王汤嗣。二十四年薨。】
【地节四年,坐废为庶人,徙房陵,与汤沐邑百户……】
面对开篇的长篇大论,刘继隆简单看了个大概,差不多就是说汉文帝生四子,自己这脉是第三子刘参。
刘参本来是太原王,后来变成了代王,传过三代后,到了武帝年间因为西汉开拓疆土而被迁徙为清河王。
地节四年,由于这位清河王犯了事情,所以被废迁房陵。
刘继隆继续向下看去,随后便见自家这脉又被封为广宗王,结果被王莽篡汉废黜。
刘秀光复汉朝后,本家又举孝廉为官,后续沉沉浮浮,到了汉末已经沦落为博平县的市掾。
简单解释,就是负责市场管理的吏员。
“比‘弘不仕’好些……”